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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节 (第2/3页)

城都传遍了。街头巷尾,便有"又要反水了"的半提高的声音,而童子团也被侧目而视。一部分的店东,当即开了个秘密会议;第二天,便有店东的五个代表到县党部和公安局请愿"维持商艰"。县工会门前发见了"营业自由"和"反对暴民专制"的小纸条;林不平接到几封恐吓的匿名信。清风阁上又有形迹可疑的茶客。在二十四小时内,全城人心又转入了一个新的紧张和浮动了。

    方罗兰在接见店东请愿代表的时候,很受了窘。他本以为几句"商民艰苦,本部早已洞悉,店员生计,亦不能不相当提高;省中已有电令民众团体不得轻举妄动,本部自当竭力约束,勿使再有轨外行动;一切静候特派员来后根本解决",照例地囫囵敷衍一下,便可过去;不料代表们并不照例地"满意而去",却提出一大堆问题推在方罗兰鼻子前:

    "既然省里来电,严命民众团体不得轻举妄动,街上的童子团纠察队的步哨为什么尚未撤去呢?"

    "各店铺里的童子团是否可以立即撤回,让货物自由进出!"

    "捕拿店东的举动应请立即禁止!"

    "店员工会究竟受不受党部的指挥?商民部是为商人谋利益的,究竟对目前的风潮抱什么态度?"

    "农军很引起人心恐慌,应请立即调开!"

    "……"

    方罗兰看见群情如此"愤激",很觉为难;他支支吾吾地敷衍着,始终没有确实的答复。对于这些实际问题,他有什么权力去作确定的答复呢?他果然应该有他个人的意见,并且不妨宣布他个人的意见,然而不幸,似乎连个人的意见也像自己无权确定了。他仿佛觉得有千百个眼看定着自己,有千百张嘴嘈杂地冲突地在他耳边说,有千百只手在那里或左或右地推挽他。还能确定什么个人的意见呢?他此时支支吾吾地在店东的代表前说了许多同情于他们的话,确也不是张开了眼说谎,确是由衷之言,正像前日群众大会时他慷慨激昂地说了许多赞助店员的话一样。

    也不仅方罗兰,许多他的同事,例如陈中,周时达,彭刚,都是同样的心情,苦闷彷徨,正合着方太太说过的几句话:

    ——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做,才算是对的。……这世界变得太快,太复杂,太古怪,太矛盾,我真真地迷失在那里头了!

    这种空气,持续了短短的四十多小时,然而城里已经发生了新现象:谣言更加多而离奇了;匿名的小字条不但偷偷地贴,并且也飞散在市上了;童子团和流氓厮打的事情甚至一日数起了;罢市的风声又有流传,老婆子们又忙着上杂货铺了。全城又进入了一个新的恐慌时期!

    幸而省里的特派员史俊亦就到了。这正是胡国光一交跌入"革命"后的第四天的下午。这位史俊,并不是怎样出奇的人物:略长的身材,乱蓬蓬的头发,一张平常的面孔,只那一对眼睁大了直视的时候,还像有些威风。总之,就他的服装,他的相貌,他的举止,种种而言,这史俊只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学生模样的人物。然而恰因来的时机关系,他便成为大众属目的要人了。

    因为到时已是午后六时,所以当天只有林子冲和孙舞阳会见了这位特派员。他们在省里本已认识。但翌日一早,就有许多人找他。差不多党部和民众团体的重要人物都到了。各人都准备了一肚子话来的,不料成了个"不期而会",弄成不便多说话。

    "经过的情形,昨天有林同志详细讲过了;"史俊把谈话引到本题。"兄弟是省工会专派,省党部加了委的;此来专办本案,带便视察各民众团体的状况。逗留的日子不能多。今天可巧大家都来了,我们先交换意见,明天便开个联席会,解决这件事。"

    但是来客们并不提出意见,只有消息;他们把各种各样最近的消息——各种人的态度以及谣言,充满了史俊的耳朵。至于意见,他们都说特派员自然带了省里的"面授机宜"来的。

    这位史俊绰号"大炮",是一个爽爽快快,不懂得转弯抹角,也不会客气的人儿,他见大家没有意见,都推尊他,便老老实实说:

    "这就更好办了。省里现在对于店员问题,一加薪,二不得辞歇店员,三制止店东用歇业做手段来破坏市面。汉口就是这么办。外县自然采用这原则;所出入者,不过是小节目,譬如加薪的多寡。"

    来客们有的愕然了,有的露出喜气,也有的并无表示。林不平和陆慕游几乎鼓起掌来。陈中看着方罗兰的脸,似乎有话,但亦不说。

    "舞阳,忘记告诉你了,赤珠有东西送给你。"

    史俊忽然回头对坐在左首正玩弄她的白丝围巾的孙舞阳说。赤珠就是史俊的恋人,孙舞阳以为一定同来玩玩的,却竟没来。

    孙舞阳将她的媚眼向史俊一瞥,微笑着点头。

    "但是,史同志,"陈中忍不住不说了,"听说店东们聚会过几次,准备积极反抗,誓不承认店员工会的三项要求呢。昨晚已有传单散发,今天早上,我也看见了。并且土豪劣绅从中活动,和店东们联络。敝县的土豪本就很有势力,能号召千把人。他们新近收罗了几百打手,专和党部中人及民众团体为难。刚才史同志说过省里的办法,自然应当遵照,但省里有大军镇压,办事容易,敝县情形,似乎不同。如果操之过急,激成了巨变,那时反倒不容易收拾了。"

    这一席话,很得了几个人的点头。方罗兰也接着起来说:

    "店东们反对的空气从昨晚起特别猛烈。似乎是预定的计划。大概他们暗中酝酿已久,最近方才成熟。这倒不应该轻视的。况且一律不准歇业,究竟太严厉了些;店东中实在也有不少确已亏本,无力再继续营业的。"

    又有几个人点着头,表示同意。

    "那些无非是恐吓,不管他。"史俊很不介意地说,"他们看见你们对此事迟疑不决,知道你们顾虑太多,便想利用谣言恐吓,来骗取胜利。一旦决定了办法,包你没事。省里店东也玩过这种把戏。"

    "不怕,再调二百农军来!"林不平奋然说。

    "这也不必。明天开会宣布省里所定原则,即席商定了具体办法,就完了。店东们有反抗的,土豪劣绅有捣乱的,立刻拿办!"

    史俊轻松松地说,似乎事情已经解决了。大家也不再多言。

    于是第二天开会了。果然适如史俊所预料,办法宣布后,并没发生意外。然而还有些善后问题,譬如要求歇业的店铺实在情有可悯者应该派人调查以便核办,逃跑了的店主遗下来的店铺如何去管理,加薪的成数分配等等,因此又推定了方罗兰,赵伯通,林不平三人专办此等善后。

    现在史特派员遗下的工作只是视察民众团体了。旧历元宵的翌日,人家给他介绍,会见那新发见的"革命家"胡国光;近来他很努力,那是不用说的。

    胡国光到了史俊的寓所,一眼就见史俊和一男一女在那里闲谈。男的是林子冲,本来认识;那女的可就像一大堆白银子似的耀得胡国光眼花缭乱。他竟还不认识这有名的孙舞阳。

    这天很暖和,孙舞阳穿了一身淡绿色的衫裙;那衫子大概是夹的,所以很能显示上半身的软凸部分。在她的剪短的黑头发上,箍了一条鹅黄色的软缎带;这黑光中间的一道浅色,恰和下面粉光中间的一点血红的嘴唇,成了对照。她的衫子长及腰际,她的裙子垂到膝弯下二寸光景。浑圆的柔若无骨的小腿,颇细的伶俐的脚踝,不大不小的踏在寸半高跟黄皮鞋上的平背的脚,——即使你不再看她的肥大的臀部和细软的腰肢,也能想像到她的全身肌肉是发展的如何匀称了。

    总之,这女性的形象,在胡国光是见所未见。

    史俊本已听得林不平说过胡国光如何革命如何能干,却不料是这么一个瘦黄脸,细眼睛,稀松松几根小黄须的人儿,便很有几分不快。但是他立刻又想到了省工会委员长——自己的"顶头上司",也差不多是这么一个面相,便又释然了。他很客气地和胡国光攀谈,不上十分钟,他也赏识了这位一交跌入"革命"里的人物。

    "胡同志在哪里工作?我觉得此地各团体内都缺少有计划有胆量的人。所以办事总是拖泥带水地不爽快。"史俊很热心地说。

    "胡同志现在并没工作。"林子冲代答。

    "那未免可惜了!"孙舞阳嘲笑似的插进来说。

    "国光自问没有多大才力;只是肯负责,彻底去干,还差堪自信。辛亥那年国光就加入革命,后来时事日非,只好韬晦待时。现在如果有机会来尽一份的力,便是赴汤蹈火,也极愿意的。"

    史俊很满意了。他记起他的好朋友李克的一句话:"真革命的人是在千辛万苦里锻炼出来的。"他觉得胡国光正是这等人。于是史俊便说起省里的局面,目下的革命策略,工农运动的意义,等等。这个"大炮"只顾滑溜溜地速射,不但胡国光没有机会插进半句话去,竟连孙舞阳的不耐烦的神气,也不觉得了。

    "史俊!已经三点了呢!"孙舞阳再忍不住了。

    "呵,三点了么?我们就去!"

    史俊打住了他的宣传,立刻摇摇身体站起来。他预许胡国光,先到店员工会里帮忙,将来是要介绍他到党部里去办事的。他送走了满意而去的胡国光,回身拉住了孙舞阳的手膀,直着喉咙嚷道:

    "我是说溜了嘴,忘记时候,你为什么不早说?""还不到三点,骗你的。"孙舞阳挣脱手,吃吃地笑。"现在还只两点,还有三十分钟呢。我是讨厌这瘦黄脸的人,要他早走。"

    "像朱民生那样小白脸,你才欢喜;是不是?"林子冲代抱不平地说。

    孙舞阳不回答,唱着"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在房间里团团转地跳。她的短短的绿裙子飘起来,露出一段雪白的腿肉和淡红色短裤的边儿。林子冲乘她不备,从身后把她拦腰抱住了。孙舞阳用力一摔,两个人几乎都滚在地上。史俊拍起手来大笑了。

    "林子冲你这孩子,多么坏!"孙舞阳微怒地说。"你知道外边人怎样说来?"林子冲还在笑,"他们说:孙舞阳,公妻榜样!"

    "呸!封建思想。史俊,这里的妇女思想很落后,停刻你到妇协的茶话会就知道了。你看,我在这里,简直是破天荒。""不做点破天荒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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