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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节 (第2/3页)

    e去,两瓶更好。"

    章秋柳追到房门边叮嘱着,又神秘地笑了一笑,仍旧回到窗台上坐着眺望。

    一片浮云移开,金黄色的太阳光洒了章秋柳一身;薄纱的睡衣似乎成为透明,隐约可见她的胸部正在翕翕地动。可怕的印象,现在又包围了她。前天晚上,她在街上看见一男一女挽着腰走过,仿佛那女子的姿态很像王诗陶;这原不是值得奇怪的事,可是那时章秋柳却忽然记起了王诗陶说过的赵赤珠的事件,便无理由地起了联想。第二天,她特地去探询王诗陶,提起了隔夜的所见,王诗陶竟一口承认了;她说,她所以不惜如此糟蹋自己,完全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并且也是为了这未来的孩子,她不得不及早就这么干,以后月份多了是应该休息着将养的。虽然王诗陶说话的态度很勇敢,可是声音里带着哽咽。那时章秋柳曾经回答了什么话,现在是完全不记得了;她只记得,从离开了王诗陶直到今晨,她被两种情绪不断地逼拶着:愤激和悲悯。她想:"无非为了几个钱!"但是现在要解决这问题,她也没有能力。借了读书的题目住在上海,半年内她已经向数千里外的老母要了两次钱,现在是一天窘似一天,她自己也不知道以后的三四个月怎样过去,所以更无从说起帮助别人了。

    章秋柳闷闷地嘘一口气,睁大了眼,惘然地看着那一轮刚从浮云中露出脸来的太阳。渐渐地她觉得头脑有些晕眩了,她跳下窗台,疾退行了几步,扑身倒在床里,缩做了一团。她把面孔贴着薄棉被的绸面,得救似的领受这丝织物特有的冷滑;但是她的心里还是烦躁得很,她又跳了起来,赤着脚在房里来回走着。

    "咄,真奇怪!我从来不曾执着一件事,像现在这个样子。"她冷峭地自问:"这便是我的潜伏的怯弱根性的暴露么?然而这是无理由的。然而王诗陶处境之惨苦却也是不可磨灭的真实。便是这悲惨的事实引起了极端的同情心,以致自己失了常态么?"

    于是像找得了行为的理论立场似的,章秋柳渐渐镇静了。

    可是王诗陶的痕迹还不能就此消灭。

    她看手表已经将近十点,便跳起来换了衣服,匆匆出去。

    她是去找史循。自从自杀不成,史循便换过寓处,住一个较好的房间,隐遁似的比从前更少出来,可是悲观怀疑的色彩却一天一天地褪落了,他自说现在是他思想上的空白时期;他每天在自己的房内坐着,躺着,踱着,不做什么事,也不想什么事。似乎只有一个单纯的生活意志在那里支使他睡觉,起来,吃,喝。而这单纯的生活意志又不能说是从他自己心里发出来,而是章秋柳的热烈的生活欲的反映;但这有累积性,日见其浓厚,所以最近几天来,史循从前的豪兴大有复活的气势。此时他正找出搁置已久的保安剃刀来刮胡子,恰好章秋柳来了。

    微微地笑着,章秋柳就坐在史循对面,看他的敏捷的剃胡子手法。一枚法国名厂的刮胡子用的香皂,直立在桌子角,像是个警戒的步哨。章秋柳以艺术家鉴赏自己的得意杰作的态度审视着史循的新刮光的面孔。这原是一张不很平凡的脸,虽然瘦削了些,却充满着英俊的气概,尤其是那有一点微凹的嘴角,很能引起女子的幻想。这两道柔媚的曲线,和上面的颇带锋棱的眼睛成了个对比,便使得史循的面孔有一种说不出的可爱。

    章秋柳悠悠然睇视这新发见,竟忘记了说话。

    "旧日的丰姿,也还有若干存在呢!"

    史循持着剃刀,对了镜子,歌吟似的说。

    章秋柳吃吃地笑起来;她微昂了头,向窗外望了一眼,仍旧没有说话。

    "但是旧日的豪情能否完全复活,那可不知道了。"

    史循加了一句,唇边露出一个苦笑,慢慢地把剃刀揩干净,收进盒子里。

    "怎么你总是恋恋于旧日的这个那个?"章秋柳开始说。"过去的早已死了,早已应该死了。旧日的史循,早已自杀在医院里;这眼前的,是一个新生出来的史循,和过去没有一点关连。只有这样,史循,你才能充分地领受生活的乐趣。"

    "你的话何尝不是。但我这身体无论如何总还是旧有的那一个;这里就留着过去生活斗争中大大小小的创痕。"

    史循用手指着自己的左肋下,说明这里依旧时时作痛,但似乎立即感到又是说到颓丧里去了,他勉强笑了一声,跑到床边拿出一瓶酒来,很高兴地喊道:

    "有白兰地呢!喝一杯罢。"

    章秋柳笑着点头,站起来帮助开瓶塞。虽然刚才史循的话抉示了一个不可否认的真实,会使她心里一跳,此时便也完全消散。他们把瓶塞挖去,就拿过茶杯来满满地倒了两杯。

    史循呷了一大口,咂着舌头,说:

    "已经差不多有半年没喝白兰地;还记得去年最后一次的痛饮,是在九江的旧英租界。一瓶三星白兰地也卖到二元二,印花税要二元五六,中央票作四折用……"

    "又讲到旧事了!"章秋柳打断了他的话头,"无论如何不能忘记么?"

    史循拿起杯子来又喝了一口,淡淡地笑着回答:

    "不忘记是自然,要忘记反须时时留意;心里惦念着:'忘记罢!忘记罢!'自然口头是'忘记'了,但心里却是加倍的'不忘记!'"

    章秋柳瞅了史循一眼,低下头去把嘴唇搁在杯缘;杯里的酒平面就萎缩似的低落了一些。她慢慢地抬起头来说:"我们不谈忘记不忘记了。后天你得起早,我们到吴淞Pic-

    ic去。"

    "单是我们两个么?"

    "还有些别人。我都已约好了,你不用管;他们也不知道有你。"

    "目的是消遣?"史循又问,喝了三口酒。

    "不是。要大家来认认这新生的史循。"

    回答是纵声的大笑,然而随即像切断似的收住了笑声,史循把他的长头发往后一掀,冷冷地说:

    "但新生的史循能不能长成,却还是一个疑问!"

    章秋柳眼皮一跳。这冷冷的音调,语气,甚至于涵义,都唤起了旧史循的印象。过去的并不肯完全过去。"过去"的黑影子的尾巴,无论如何要投射在"现在"的本身上,占一个地位。眼前这新生的史循,虽然颇似不同了,但是全身每个细胞里都留着"过去"的根,正如他颏下的胡子,现在固已剃得精光,然而藏在不知什么地方的无穷尽的胡根,却是永远不能剃去,无论怎样的快刀也没法剃去的。于是像一个艺术家忽然发见了自己的杰作竟有老大的毛病,章秋柳怏怏地凝视着史循的渐泛红色的面孔,颇有几分幻灭的悲哀了。在史循方面,完全不分有这些感念。他微笑地一口一口地连喝着白兰地。仿佛受了暗示,章秋柳也不知不觉举起杯子来连喝了几口。

    "他们也是后天去么?"

    史循忽然出奇地问,又倒满了第二杯酒。

    章秋柳不很懂得似的看定了史循的面孔。但史循却已接着说:

    "虽然Pic

    ic是后天举行,但我们何妨今天就去。我记得炮台湾有一个旅馆,大概是海滨旅馆罢,很不错。我们就去住在那里,过了后天再回来。我以为应该尽兴地乐一下,那才算是不虚负了新生的史循……哦,怎么你不放量喝酒?"

    像回声一般,章秋柳立即衔着杯子边喝了一口;史循的提议很使她鼓舞了,她兴冲冲地站了起来,但忽而一件事兜上她的心,她又软软地坐下,低着头喝酒。

    "今天一定去罢!我还有这个。"史循很敏捷地从衣袋里掏出一叠钞票来一扬,似乎已经猜着章秋柳的心思,"这些纸也得想法子花去。"他把钞票仍旧放进袋里,又接下去说,"本是去年借给朋友的,早已不打算收回;前天想到既然还要活几天,还是要用,便又去讨了回来。"

    和普通喝了酒喜欢饶舌的人一样,史循现在是说话很多了,满房里反响着他的声音。章秋柳却不多开口。不知道什么原因,怅惘横梗在她心头,烈性的白兰地也不能将它消融。而这怅惘的性质又是难言的。加以酒精的力量使她太阳穴的血管轰轰地跳,便连稍稍沉静地考虑也不可能。

    史循并没注意到章秋柳的阴暗的心情。在第二杯酒喝了一半时,他摇摇身体立起来,隔桌子抓得了章秋柳的手,拉过来按在自己的胸口。在这里固执地剧跳的,是他的心。章秋柳微微一笑。

    "你知道它为什么如此扰动不定?"

    史循轻轻地说,放下了章秋柳的手,颓然落在座位上。章秋柳还是微微笑着;心里想:"恋爱的惯用方式来了。"在或一种理由上,她早就以为此种恋爱方式很可笑,但此际出自复活的史循之口,却也觉得还有意思,因此她保持着鼓励史循勇气的倩笑,等候他的下文。

    "原因是平常得很:爱你,但又不敢爱你,不愿爱你。"

    章秋柳并无惊异的表示。

    "这是感情和理智的冲突。两星期来,每逢你出现在我眼前,这个冲突也跟踪着来了。你去后,它也消灭。要是我还能够发狂似的爱你,那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但想来我未必还有那样的活力了。"

    又喝了一口酒,史循走到章秋柳跟前,左手挽住了她的细腰,就将红喷喷的瘦脸偎着她的肩胛。章秋柳轻轻地抚弄他的头发,想不出一句妥当的回答,但她知道沉默有时比说话更有力量,所以不再思索,只转过脸去注视史循的侧面,像要给他一个亲吻。

    "然而无论如何吴淞是今天一定去!"

    史循蓦地坚决地说,跑到床边拿起帽子来合在头上。

    他们到了炮台湾时,史循的酒意全然退了,依旧不多说话。他们在江边坐了多时,看匆忙地进口出口的外国兵舰和商船。晚上,半个月亮的银光浸透了炮台湾的时候,他们坐在旅馆的游廊前。淞沪火车隆隆的声音来了又去,江中送来汽笛的宛转悠扬的哀叫,附近大路上的陆军步哨时时发出一两声的喝问。除了这些,一切是入睡样的寂静。他们两个只偶尔交换了短短的无关系的几句,没有热烈的谈话。一种沉默的紧张,在他们中间扩展着。章秋柳是两个中间比较镇静的一个,她不过带几分好奇的意味,抱着"看它怎么来"的态度,微感不安地期待着。史循却颇为忐忑了。他自己很明白这不是未曾经验者的虚怯,而是曾经沧海者的惟恐自己又不能扮演成恰到好处的那种太负责的焦灼。

    旅馆附近的学校打过了就寝的钟,淞沪火车的最后一班也到了;当短促的一阵喧嚣渐渐死灭了后,便显出加倍的寂静,风吹到皮肤上也颇觉到冷;史循和章秋柳如果再在游廊逗遛,便见得可笑了,他们相互看了一下,神秘地笑着,慢慢地走回房去。

    "我们忽然在这里,想起来有些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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