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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解经修行 (第2/3页)

,却是一层高于一层的俯视。在如此辽阔的精神天地中,“兄弟”也是一个空概念,因为早已突破了原来的血亲关系。原来的血亲兄弟一遇到这个大概念,也就抽去了封闭性和排他性,不再固化。可见,正是这个空概念的“兄弟”,使人类世界亲如一家。空,因撤除界线而通向了伟大。“四海之内皆兄弟”这话,在佛教传入之前就在中国流传了,却符合了佛教精神。

    中国还有一句俗语,叫“退一步海阔天空”。在各种对峙、冲突中,这句话的效果百试不爽,而对人的心理慰藉更是无与伦比。“海阔天空”中的“空”,虽是文学修辞,却符合佛教本义。试想,“退一步”就能如此开阔了,多退几步又会如何呢?应该明白,这里所谓的退,并不是消极的退让,而是对事物空性的逼近。原来那种鼻子对鼻子、剑戟对剑戟的“狠劲”,其实都是迷误。在这个意义上,空,是一种因放弃、删除、减负之后产生的美好境界。

    对于这一点,我忍不住还要从美学上加添几句。东方诗画中的“空境”,是“上上胜境”。“空即是色”的道理,在东方美学中获得过最佳印证。但这不仅仅属于东方,属于中国。英国戏剧家彼得·布鲁克(Pete

    B

    ook)所著《空的空间》(The Empty Space

    ),正是在呼唤一种新世纪的“性空美学”。这种美学,主张让出无边的空间,创造无边感受。

    无边界,无束缚,无限制,流动不定,幻化无穷。此为美学大道,在当代功利世界已经很难见到。未料,前不久,居然在俄罗斯举办的索契冬奥会的开幕式上隆重领略,喜叹大美未亡,也让我对俄罗斯的美学潜藏重新高看一眼。

    三、那些否定

    空,是一个坐标。由它一比,世间很多重大的物态、心态、生态,都由重变轻,由大变小,甚至变得没有意义了。

    因此,要阐释空,仰望空,逼近空,触及空,必须运用一系列的减除之法、断灭之法、否定之法。

    《心经》虽然简短,却用了大量的否定词,例如“不”和“无”的整齐排列。确实,只有经过“不”和“无”的大扫除,才能真正开拓出“空”的空间。

    先说“不”。

    《心经》说,在空相中,“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我把这几个“不”,都翻译成了“无所谓”,即:“无所谓诞生和灭亡,无所谓污垢和洁净,无所谓增加和减少”。这里的“无所谓”,不是没有。事实上,生和灭、垢和净、增和减还是存在的,但没有绝对意义,也没有固定差异。

    生是灭的开始,因此生中隐含着灭。反之,灭中又包含着生,或启动着另一番生。因此,没有纯粹的生,也没有纯粹的灭。它们之间,并不是彻底对立。

    垢和净也是一样。“水至清则无鱼”,净和垢历来并存,只是比例变动而已。而且,大净中很可能潜伏着大垢,“含剧毒而无迹”;大垢中也可能隐藏着大净,“出淤泥而不染”。

    增和减更难判定。似增实减、似减实增的情形,比比皆是。结果,增也无所谓增,减也无所谓减,非增非减,不增不减,归之于空。

    总之,空门,就是打通之门。把生和灭之间的门打通,把垢和净之间的门打通,把增和减之间的门打通,打通了,也就进入了“空门”。空的最常见障碍,是一座座关着的门。关着的门,就是强行切割之门,互相觊觎之门,自寻烦恼之门。因此,《心经》对这些关着的门,说了那么多“不”,要它们全部打通。

    《心经》用得最多的否定字,是“无”。

    在空的世界,各种障碍都要接受“无”的荡涤。大致有以下几种——

    第一种,荡涤感觉障碍。人们常常会相信“眼见为实”、“亲耳听到”、“亲口尝过”,而佛教则对人的感觉保持怀疑。直接感觉到的一切,极有可能是表象、暂象、假象。因此《心经》指出,从受、想、行、识、眼、耳、鼻、舌、身、意、色、声、香、味、触、法等等感觉系统所带来的不同心理感受,都不可完全信赖,都不要过于在乎,甚至都可以视之为无。这也说明,“看破”之“看”,与一般的视觉,并不相同;

    第二种,荡涤界限障碍。人们走上感觉误区之后,又会设置很多界线,作为认识世界的栏杆和台阶。其实这些界线都是心造的,实际并不存在。《心经》里所说的“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也就是指从最初的视觉到最后的意识,人们划出很多界限,都应该撤除。世上很多学者和行政官员一直以“划界”作为自己的行为主轴,其实都是在做分化世界的事情。在佛教看来,所有的划界有时是需要的,但说到底还是在设置障碍。因此,也要视界为无;

    第三种,荡涤生存障碍。很多智者和哲人,老是在研究人类生存的很多麻烦课题。例如,明白和愚黯,衰老和死亡,痛苦和灭亡,机智和收获,等等。佛教认为,这些问题没有归向,无从解决,因此也就无法成立。《心经》所说的“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那么重要的一系列难题,答案都是“无”。历来都是人类生存的大课题。明黯老死,似乎更是关及生存等级。《心经》认为没有这种等级,也不应期待这些问题的解决。自认的机智和收获,更没有着眼的必要。当这些人人都很看重的思维山峦都归之于无,空的境界才能真正出现。

    那么多“无”,概括起来也就是“无常”。“无常”二字,对世界的种种固定性、规律性、必然性、周期性、逻辑性提出了根本的怀疑。因此,正是“无常”,可以排除一系列障碍。无常,初一听让人心神不定。但是,当它宣布,原来让人心神安定的那些“规律”和“必然”都不可靠,人们的心神也就会在搁置“小安定”后获得“大安定”。

    既然整体是无常,那就不要那么多预测、判断、分析了。来什么就是什么,当下面对,即时处理。这也就是说,从“失去依靠”走向了“不必依靠”。

    因无常而不必依靠,那就叫“自在”。

    如果这一系列障碍都得以排除,那么,由这些障碍带来的精神恶果也可以避免了。这就是《心经》所说的“心无挂碍”、“无有恐怖”。正是这两个“无”,可以使人“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只可惜,以上一系列被“无”所否定的东西,世人常常不舍得丢弃,那么,随之也就无法丢弃那些挂碍、恐怖、颠倒梦想了。

    一连串的否定,组成了一场“空门大扫除”,为的是挣脱种种相状,达到没有障碍的“如来”境界。

    四、度化众生

    《心经》认为,以“无”入“空”,排除障碍,是人生真正的大智慧。同是一个“智”,小机智徒增障碍,被佛经称之为“漏智”,属于排除之列。排除了小机智,就能开启大智慧,那就是“般若”。般若智慧的核心是度化,因此又称“般若波罗蜜多”,即“大智慧度化”,简称“智度”。佛典中,有《大智度论》。

    度,是脱离苦海到彼岸。小乘佛教,重在个人解脱;大乘佛教,重在众生度化。个人解脱的理由和程序都已经说得很清楚,那么,从逻辑上,为什么还要拓展成众生度化呢?

    有人说,这是佛教随从了普世道德,不在乎自身逻辑。对此,我不能同意。我认为,佛教由“度己”而导致“度人”的逻辑,很清晰。下面,且让我略加梳理。

    如前所述,佛教在阐明“空”的学说时,着力排除种种界定,拆卸道道门槛。很快就碰到了最重要的一个界定,那就是“他我”之间的界定;遇到了最后一道门槛,那就是“人己”之间的门槛。

    “我”是什么?显然,不管在生理意义、伦理意义还是社会意义上,都是“性空”。生理意义上的“我”,是速朽的皮囊;伦理意义上的“我”,是随着亲情关系的必然陨灭而不知自己是谁的孤鸟;社会意义上的“我”,是被一堆人造身份所堆垒而成的空洞名号。正如前面已经说到,一切“拥有”,都是“假有”,那么,接下来,一切“拥有者”本人,也是空相。富人的钱财是空,高官的权位是空,而更重要的是,富人和高官本身,也是空。那么,不是高官和富人的普通人呢?也一样,都是空相。

    在现代西方思维中,“我”是一切的出发点。我的存在,我的权利,我的成败,我的性格……,这便是欲望的渊薮、冲突的本体、烦恼的根源。

    佛教以很大的力度,对“我”提出了质疑。不是质疑我这个人的优缺点,而是质疑“我”这个概念本身的存在基点。质疑的结果,是主张放弃对“我”的执着,即破除“我执”。

    我前面说到,《心经》里包含着那么多“无”,都可以概括为“无常”;其实,在“无常”后面还隐藏着一个最根本的“无”,那就是“无我”。

    历来有不少佛教学者把“缘起性空,无常无我”八个字当作佛教的精髓,我很赞成。

    在世界各大宗教派别和哲学派别中,佛教明确地提出了对自我个体的放弃、消融和超越,显示出非同一般的成熟等级。

    佛教当然可以与那些主张个体完满、个体成功的学说共存于世,但它又不能不指出,一切“完满”和“成功”都不可能真实,因此所谓“完满的个体”、“成功的个体”必然承担着多重虚假。扩而大之,一个世界如果真的存在着很多“完满的个体”和“成功的个体”,或者企图“完满”或“成功”的个体,那他们一定会与周边的世界天天产生区隔和争斗,因此这个世界必然是一个喧闹和恐怖的天地。而这些以“完满”、“成功”自许者的下场,也一定是苦,而且是难言之苦。

    佛教正是因为破除“我执”,主张“无我”,才让那些自许“完满”、自许“成功”的欲望和追求真正断灭。简言之,因“无我”,才“灭苦”。

    需要说明的是,后来禅宗中有“我即是佛”的说法,此“我”与“无我”并不矛盾。此“我”无欲,此“我”无名,只是作为一个精神载体的例证,说明“人人皆有佛性”,可由切身做起。恰恰是佛性,能够有力抵消“我”的“自性”。

    正因为“人人皆有佛性”,度化众人也就有了可能。如果人人都能以“佛”自认,那就不再存在一般意义上的“我”,这恰恰是到达了更高意义上的“无我”境界。

    “人人皆有佛性”,但人人又不能单独完满,因此任何一个人都不应该企求单独解脱。如果单独解脱了,而周围的众人还困于重重障碍之中,那么,这个自以为“解脱”了的个人还会寸步难行。如果别人没有解脱,那么,为了守护自己的解脱必须划出人我之界。这么一划界,空境便顿时消失,解脱也无从说起。

    诚如谚语所说,一滴清水无救于一缸污水,而一滴污水却能把一缸清水毁坏。一个修行者即便把自己修炼成了一滴最纯净的清水,却没有与周边污水分割的“薄膜”,那么,这滴清水怎么存在?同样,如果大家都成了纯净的清水,却还有一滴仍然污浊,那么,大家的纯净还能保持吗?因此,佛教必然指向整体关怀,普世行善,无界救助。要解脱,也要大家一起解脱。

    更重要的是,佛教既然“无我”,也就无所谓“度己”。“度己”之说,不符合“无我”的宏旨。“无我”的空境,必把大千世界作为唯一主体,达到前面所说的“四海之内皆兄弟”的境界,发誓引渡每一个“兄弟”。

    由此可知,佛教从“度己”跃升为“度人”,思路十分清晰,并不是随意地从众悦众。

    也正因为如此,我们看到,《心经》最后那个咒语,呼唤得那么恳切:“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我的翻译是“去吧,去,到彼岸去,赶快觉悟!”对于这几句咒语,《心经》自己还反复推崇“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而且“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可见,在佛教看来,头等重要的大事是“度人”。

    于是,作为佛教修行最高、最后目标的“涅槃”,也与“到彼岸去”连在一起了。《大智度论》在阐释“波罗蜜”时说:“涅槃为彼岸”。度人到彼岸的修行者称为“菩萨”,他们的“大誓愿”就是“度一切众生”(见《大智度论》卷四)。

    在中国民间,菩萨常常被看作偶像,其实,他们只是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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